山中一日

来源:湖南日报 2023年07月10日

杨新才


(资料图片)

这是个寻常的早晨,如同流逝的无数早晨。七点整准时醒来,微信叮咚一声,我收到云的位置,县城一处假日酒店。这小鬼,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吱声。

三年前,某公众号推出我的一首小诗,云甚是喜欢,联系加为好友。之后,云换了头像,改名云知道。她早年在房产销售行业风生水起,后来市场低迷,逐渐淡出江湖。谈过的男友都没结果,三十五岁生日那天释怀,此后寄情山水,行行摄摄,优哉游哉,朋友圈晒晒,配点心灵鸡汤女子诗文。图简约,诗空灵,细细品味,会觉出灵魂深处的些许忧伤。诗歌见心见性,如此女子,或许至真至纯。

司机小钟早早赶到酒店,红色路虎泊在那特别惹眼。小钟家底殷实,大学毕业后闯荡南方,大人终究不放心,派亲戚将他拽了回来,如今安心在家直播带货,还搞了个自媒体,人缘好得不得了。小钟靠着驾驶椅,眯起眼睛听音乐。阳光拍打着那张白皙的脸,细密的胡须泛着亮光,有种金属质感,令人怦然心动。音乐是《斯卡布罗集市》。何老师吹这曲口哨特别好听,有段时间我上网搜听各种版本的口哨音,再也觅不出那种味道。老师著作等身,书画俱佳,仿佛一座艺术综合体,他不经意间流露的,是深厚阅历和底蕴,寻常人无法企及。

酒店大堂里,高仿真皮沙发,栗色实木茶几,曲形玻璃花瓶,百合花开得香艳。说是大堂,不过吧台一角置放着几件家具。一位中年女子外套咖啡色毛呢大衣,内里葱白条纹衬衫打底,黑色紧身筒裤束腰,短发齐肩,干练潇洒,端坐在沙发上,随意翻看一本旅游画册。

嘿,你好,我几乎吓了云一跳。用过早餐,问道去哪里,云耸耸肩,眨巴着眼睛,随你啦。云没有尘俗中那种美,眼睛深邃,看你的眼神能洞穿一切。去山里吧,借母溪有个弟兄开家民宿,约过好几次,吃喝不是问题。知道借母溪不?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借母生子的故事晓得不?富裕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吧。云摇头,随即又认真点头。

借母溪村山高路远,穷乡僻壤光棍多,或有女子被骗成婚,最终都不堪贫困逃出深山,留下男人孤苦一生。为延续香火,村民们商讨一起集资,找到山外穷困人家,租借能生养的女人,借母生子,传宗接代。女人产后才能回家,继续原来的生活。传说中规矩多,比如被租的女人须蒙住双眼进村,蒙眼回去,母子此生不得相认。这样的女人唤作狃花女,这种生意人叫狃子客。电影《狃花女》,借母溪的实景剧《狃子花开》,演的就是木匠春牛和典妻女碗儿之间的悲欢离合。

越野车沿着宽阔的柏油路疾驶,浩渺的五强溪库区,沅冮水波不兴。时值深秋,苍翠山林间红叶翻飞,江对面大片竹林青中泛黄,像荒月里受苦的孩子。翻过竹山下道坡便是我的老家。山脚下的村庄叫下怡溪,码头边曾经有生资站、供销社,繁华的很,小时候砍的柴、烧的炭都挑来卖。当年供销社柜台里,成捆的布匹花花绿绿,大缸红糖,赶场时肉丝粉油亮、滑嫩、脆香,滋溜一声钻喉入肚,隐隐还有千回百转的声音。云有点走神,不置可否,或者说这些在她认知之外。我们沉默着。秋天原本删繁就简,略过夏日的浓烈,拒绝冗长。

汽车悄无声息地滑行,驶过深溪口集镇迅疾弯转九十度,告别大江大河,溯溪上行。七月后县内无雨,深溪溪水细若游丝,躺在那瘦得可怜,阳光直射着溪滩上大片砂石,明晃晃的有点耀眼。据说这回旱灾百年一遇,许多村寨饮水成了大问题,忙着四处找人打井。事情并没那么简单,光鲜亮丽的背面,或许有不为人知的辛酸。云若有所思,喃喃自语。

祥子的民宿紧靠借母溪保护区,临溪而建,古柳环绕,寂静清幽,溪水几近干涸,少了往日的秀气和灵动。曲折的石板路通往林荫深处,两旁植满各色花草,小园香径独徘徊呢。祥子早早候着,见面特兴奋,忙不迭介绍。民宿大门外墙挂着一众鎏金的牌匾,“沅陵县作家协会创作基地”赫然在列。怎么样,够文化吧,祥子咧嘴憨笑。他从冰箱里拣出当地上好的高山云雾茶,拿玻璃杯冲泡片刻,芽叶便出落得俊俏如小芳,众人前亭亭玉立。那茶汤色鲜亮,清香弥漫。云小口品茗着,时而闭目,仿佛回味初恋,只记花开不记年。柳林里传来若有若无的蝉鸣,极力挽留秋天。

祥子开始张罗饭菜,多日不见,兄弟当不醉不归。饭点还早,云想往深山里走走。去蓝溪坪吧,那里计划建水电站,以后怕是要被淹的,你们多拍点照片,指不定将来就是文史资料。祥子还说,那儿有他过命的兄弟,他家山货多,说话间已电话安排妥帖。

盘山水泥公路三米见宽,弯弯绕绕,两侧林木遮天蔽日,密不透风,恍若时空隧道。终于登顶马头脑山,平坦处零星映现几亩山田。田野寂寥空旷,草垛整齐码上田垄,一只麻雀在草尖探头探脑,张望抑或守护,稻草人还在,孤零零地与麻雀对峙。云下车后抱着莱卡相机奔跑,感慨蓝天辽阔、万里无云。云在人世间。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格外生动,我笑笑着调侃。

南溪坪坐落在两山之间,南溪穿村而过,溪两岸散落着数十户人家。老人们说20世纪末,这里还住着几百人,打声哟嚯全村回应,热闹得很,后来打工的打工,外迁的外迁,陆续搬出大山,村子日渐寂静。今年初,中国电建集团中南院地质、勘察、设计人员进驻,租了村头一处平房办公,村里逐渐热闹起来。租用的办公室里陈设简单,一位中年男子双手撑住桌面,在满桌的图纸前深思。祥子认得这位唐姓工程师。唐工参与过五强溪、凌津滩、托口等沅水流域诸多水电站建设,一生在山里行走,浑身便着了山的颜色。唐工不喜言谈,提及家人便满脸愧疚,亏欠太多无从谈起,狠狠地抽烟,烟雾飘向窗外,在风中散尽。聊到即将开建的这座电站,唐工眉目舒展开来,仿佛阖家欢聚的日子降临。电站建成之日,或是他退休之时。

车坪抽水蓄能电站嘛,唐工弹了指烟灰,顿了顿,脸色肃然。简单讲,抽水蓄能就是利用电力富余时抽水蓄水,用电高峰时放水发电,相当于一个大型蓄电池。车坪这个项目是在大合坪乡团坪村和借母溪乡蓝溪坪村分别建设上下两座水库,由下库往上库抽水,在山里打洞安装4台机组发电,循环利用水资源。电站计划装机120万千瓦,投资100亿,由湘投国际投资有限公司和沅陵县政府共同开发,计划八年建成。项目纳入了国家“十六.五”能源专项规划,应该会提前至“十四.五”实施。这是湘西地区建设的大型绿色环保骨干调峰储能电源,将担负湖南电网的调峰、填谷、储能、调频、调相和紧急事故备用,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我们睁大眼睛,似懂非懂。唐工嘬口茶,目光热烈。沅陵对这个项目可真是上心,要什么给什么,环境一流。上次开展项目预可行性研究专家评审,书记县长全程陪同,山里简易公路湿滑,查勘现场爬山时轮胎原地打转,险象环生,他们硬是完成了地质、水文、环保等现场勘探,真有股子蛮劲狠劲啊。车坪抽水蓄能勘探平硐是整个项目的控制性环节,已经动工掘进了五百米,标志着车坪抽水蓄能电站可行性研究工作正式启动,项目前期工作取得重要进展。

唐工指了指对面的明阳山,这儿地质构造较好,全是青岗岩,难得的好岩层,建电站牢靠,目前正进行可行性勘察、设计和研究。他沉醉在美好的未来,眼睛熠熠生辉。从筒车坪国道还有一条穿山隧道直达下水库,即将动工开建,以后来这里不用翻山越岭,方便得很。唐工直视着云,八年后,一定要故地重游啊。云笑了笑算是应诺。直至我们挥手告别,唐工还念念不休,仿佛他这座沉默的大山找到了出口。

土生土长的张老师,从村小学教到乡中学,退休后回蓝溪坪定居。老张一头浓密的花白头发,肤色红润,仙风道骨,笑声朗朗,对当地山水人文如数家珍。

我敬上一根烟,老张摆摆手,戒了。这地方出名人呢,有毛主席的同学。当年北伐军路过时,部队首长曾专程登门拜访一位老先生,送上重礼。这地方过去是交通要道,东西有永顺府通常德府的次官道,南北有辰州府通大庸府的次官道,蓝溪坪处在十字路口中心地带,兵家必争之地。肖克将军率红二军团驻扎火场准备攻打大庸,组建过蓝溪坪游击队。四十七军入湘西剿匪时,这里还驻扎过一个连的解放军。这地方好啊。听说过四十八个码头下桃源的典故吗,这后山顶就是第一个码头。从山上往下看,山脉东去,像一级级码头铺开,若是云雾天行走,仿佛腾云驾雾。老张眉飞色舞,伸出食指摇向后脑壳。传说还有一位得道高僧云游四方,路过蓝溪坪时见观音潭外波浪重重,想起师父“遇石浪而安”的嘱咐,于是安营扎寨,逐浪而居,余生在此潜心修行。

老张的儿女在县城都有商品房,老友们劝他进城安享晚年。他有时会去城里小住,和孙辈们唠叨半天,可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回到山里睡得才踏实。谁不说家乡好啊,蓝溪坪只是深藏功名,等隧道贯通,电站建起,走出大山,必定惊艳。老张脸色刚毅,语气坚定,朗声诵读起自己的一首词。认真听完后,云找来纸笔,恳请老师写下。老张揉揉眼睛,没戴眼镜,怕是写不好呢,将笔记本举出老远,一笔一划书写,笔迹遒劲刚韧,刀砍斧削般。

明月秀,马头雄,观音潭边石浪重,印心坡下听狮吼,牯牛背上嬉牧童,钟笔嘴巅天鹤聚,香炉岩前古木葱,芭蕉湾里铁扇在,太平庵中庙貌隆。

方竹钓,金丝笼,南溪山水伴闲翁,信步林泉情洽洽,端居陋室乐融融,试问诸葛楼何在,敢笑子云亭无踪,满目风光谁是我,余心不慕小桥东。

——张春尧(号永贤)·长乐词

祥子的兄弟毛佬酒菜已备好,过来相催。毛佬四十来岁,在外打工多年,赚得个城里老婆,回家后买了台二手车,给乡里乡亲拉货,生意不愁,小日子舒坦。他的两层木房建在石浪坪,单门独院,双手推车布局,青石板铺设的晒谷场一亩有余。房子有些年岁,前些日子整理打磨刷了层桐油,如今内外簇新,亮堂得很。据说这栋房子在下水库淹没区,将来要搬迁,会有一大笔补偿。毛佬有点中年发福,笑呵呵站在大门口,逢人三分熟,说话声如洪钟,大咧咧的不容置疑。

堂屋方桌上架起三个炊炉子,满满当当一桌菜。就是些土货,随便吃点,随便吃,毛佬招呼漂亮的老婆过来倒酒,热情里不乏得意。金缨子泡的纯米酒,橙红鲜亮,云端起酒杯左闻闻右看看,小心抿了一口,嗯,真香。祥子起身,来来来,欢迎远道而来的美女,这第一杯干了,仰脖一饮而尽。几番推杯换盏,半坛米酒见底。祥子眼色迷离,舌头开始打转,被毛佬架去沙发上睡,很快鼾声如雷。毛佬还要拿酒,我们起身辞谢,交待他晚上照顾好祥子。

汽车很快爬上山顶,我让小钟停车,去到一棵大松树下坐着抽烟。这棵松树被县林业局挂牌保护,应该有点年纪,枝枝叶叶伸展开去,笼住大片清涼,树干树枝疙瘩太多,像我的祖母那般苍老。祖母当年是不用打谷的,心情好时,她会送瓶凉水到田间,然后坐在田垄上,看满田的金黄。也许下次不一定来,也许不会再走这条道。隧道打通后,我们将不再遥远。日子如流水,哗啦啦地行走,片刻不停留,带走了童年的清香。我们穷尽一生,不过是一只蚕蛹,试图突破命运。山风拂面,我有点走神。

什么时候云也下了车,在向阳的斜坡边采了野菊花,捧在手里悄然走来。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过来。这女子大概喜欢王阳明,拈花而笶,深嗅低语。太阳翻过最高的山岭,蓝溪坪人家屋顶升起零星的炊烟,密林深处牛铃声清晰而来,大山苍茫。四围暮色中,一鞭残照里。

下车看看吧。在城郊沅澧山水观景台,小钟给我俩拍了张合影,云努力将肩膀侧向我,显现亲昵状。我正了正身子。大叔嘛,必须挺拔而庄严。

江中小岛是河涨洲,岛上白塔叫龙吟塔,上下五公里内还有凤鸣塔和鹿鸣塔,称辰州三塔,沅陵外八景之一。云眨巴着眼睛,那不是河涨洲,应该叫桃花岛。我想起自己写过关于河涨洲的诗,贴在朋友圈。看见了吗,龙吟塔正对着这边江岸的石桥叫黄头桥,我读高中时走过,五强溪电站蓄水后沉于江底,今年大旱后,重见天日。眨眼间三十多年了。

想听关于黄头桥与河涨洲的传说吗?明万历年间,怪臣满朝荐由家乡麻阳赴任西安府咸宁知县,途经河涨洲上岛游玩,听闻“河涨洲,水涨洲也涨”的传说,一时兴起,面对江边舟船信口吟道:“河涨洲,洲外舟,水涨舟流洲不流。”无人回应。一位放牛的老人指着江岸对答:“黄头桥,桥边荞,风吹荞动桥不动。”满朝荐惊叹“老农皆如此,辰州府尽人才也。”

云的父母曾是水电八局职工,她和五强溪水电站一起长大,童年里大江截流,初中时机组发电。这次携从文先生的《湘行散记》,在桃源乘船而上,过柳林汊入麻伊洑,经清浪到沅陵,沿途一会看书,一会看水,船行不止,默然无声,仿佛世间只有先生一人。可惜两岸吊脚楼消失殆尽,令人心痛。

一对青鸟在江边嬉戏,似乎受了惊吓,扑哧一声向下游飞去,浓缩成两个黑点,消失在天际。太阳甩了甩尾巴咚一下滚落山那边,河涨洲、龙吟塔渐渐模糊。天完全黑了。巨大的落日在山顶停顿/俯瞰人间/仿佛一颗疲惫的心:立于黄昏/饱满而宁静。随手写下几行字。云一字一句读完,看我的眼神有了深意。

一县好山留客住,五溪秋水为君清。

云的声音充满期待,舒缓而温热,怅然若失,这一刻,穿透漫长岁月的美好浮现。那个阳光暖和的秋日,一位毕业后不曾谋面的同学随团交流,在我办公室闪现。当晚我大醉一场,次日游过龙兴讲寺,她便回程。我想给她发则短信,思索很久,借用了林则徐路过沅陵时写的这句诗。那天寺内桂花开得猛烈,金黄的桂花洒落肩头,铺满青石板小路。而我们,正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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